湖南人底精神是如何练成的？（4）——霸得蛮

霸蛮之词似乎是湖南人的标配，常挂在嘴边。它的含义，湖南人最清楚，但又难以说清，因为含义丰富。‘’霸’和‘蛮’二字，历史悠久，至少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，因为中国第一部编年体史书《左传》就经常出现这两个字，且词义明确。霸同‘伯’，是老大的意思。古人排兄弟的次序就是“伯、仲、叔、季。”春秋五霸，意思就是诸侯中的老大。春秋时代，某国想称霸，必须召开诸侯大会，邀请天下共主周王参加，周王认为某诸侯“尊王攘夷”、“扶弱锄强”做的好，像个老大的样子，才会正式册封你为霸主。在此，霸是一个褒义词。比如春秋五霸中第一位霸主齐桓公，他的事迹是“九合诸侯，一匡天下。”在当时像个老大的样子。

霸主并不是谁军事实力强大谁就能作霸主。比如秦穆公实力强大，甚至能够决定当时的大国——晋国谁当国君，但他做不到纠合诸侯，让周王册封他为霸主。而弱国如宋襄公，实力不行，却主持正义，安定齐国的政局，立了大功，因此也想纠合诸侯，继而让周王册封他为霸主。可惜南方的楚国不听这一套，楚成王乘宋襄公召集诸侯开会之计，暗藏兵器，开会之际，突然发难，将宋襄公扣为人质，以武力胁迫宋襄公低头，达到争霸中原的目的。

从以上事件中可以看出，楚国不讲道理，只信奉武力，确属“蛮夷”行为。蛮夷指的是以周王朝为中心的中原以外的异族地区。可归纳成“南蛮、北狄、东夷、西戎。”而楚国恰属南蛮地区，风俗习惯与中原地区迥然不同。周王所封的诸侯，爵位分为“公侯伯子男”。楚国的爵位最初只是个“子爵”，楚王嫌小，自封“楚王”，与周王平级。而且公然说出：“我蛮夷也，不与中国之号谥。”不听周王的号令。湖北人至今仍说“不服周”，起源就在这里。

从文化上讲，中原与楚国也是两种不同的文化体系。中原诸侯国的文化载体是《诗经》，诸侯国的国君、大臣相会时，都会吟诗一首，各表心志。所以孔夫子要说：“不学诗无以言”、“子曰‘何莫学夫诗？诗，可以兴，可以观，可以群，可以怨。迩之事父，远之事君，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。’”而且各诸侯国都有自己的诗篇，称之为‘风’，有齐风、郑风、卫风、秦风、国风、邶风不等。从各自的‘风’中，我们可以看出各国的风俗。比如郑风、卫风，多谈男女间的爱情，因此被后人贬为“郑卫之音”，乃亡国之音。再看秦风，战争的题材就比较多，如《无衣》：“岂曰无衣？与子同袍。王于兴师，修我戈矛，与子同仇。……”

而楚国人不读《诗经》，他们有自己的《楚辞》，文风与《诗经》迥异。《楚辞》是楚国诗人屈原创作的诗歌题材，其中的代表作有《九歌》、《离骚》等。

《九歌》原为祭祀时之巫歌，楚人的主体是南越人，信巫鬼，重淫祀。后经屈原加工保存。而《离骚》等其他作品则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成的。

《九歌.国殇》中的最后一段，最能反映出楚国将士那种视死如归、慷慨捐躯的精神。

“出不入兮往不反，平原忽兮路超远。诚既勇兮又以武，终刚强兮不可凌。身既死兮神以灵，子魂魄兮为鬼雄。”

这首诗很容易让人想起历史上那些独具英雄气概的著名人物。比如宋朝诗人李清照的《夏日绝句》：

“生当作人杰，死亦为鬼雄。至今思项羽，不肯过江东。”

了解此诗的背景，熟读《九歌.国殇》，千年之后，仍能感受到项羽那股凛凛英气，充溢于天地之间。而项羽正是灭秦的主力军。所谓“楚虽三户，亡秦必楚！”

而《离骚》中的一段：“亦余心之所善兮，虽九死其犹未悔。”同样是“霸蛮”精神的渊源所在。

综上所述，归纳“霸蛮”的精神内涵，应该包括，但不限于如下特点：不怕死、终刚强、有血性、择善固执，九死而不悔。加上正义在胸的霸气！

由此可见，湖南人的霸气特质，自古以来就有了，曾国藩正是利用湖南人这股霸蛮之气，掺杂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的儒家思想，再加上宋代程朱理学的浸润，书生+农夫，从而打造出一支强大的新型军队，克敌制胜，使得摇摇欲坠的大清王朝，同光中兴、天下太平，又维持了半个世纪。有人痛骂曾国藩甘当满清的走狗，镇压农民起义。试想一下，如果太平天国夺取天下，他们的那一套，是否好过大清王朝？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捍卫者，忠君爱国的杰出代表，曾国藩值此天下大乱之际，又怎肯束手旁观呢？

曾国藩用人，主讲忠义血性。他反复强调刚强之气。他在《曾国藩家书》中教育儿子：“天下事无所为而成者极少，有所贪有所利而成者居其半，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。”

“《淮南子》曰：“功可强成，名可强立。”董子（董仲舒）曰：“强勉学问，则闻见博；强勉行道，则德日起。”中庸所谓：“人一己百，人十己千。”即勉强功夫也。”

而后者离不开刚强二字，强做强为，坚持到底，比如掘井不止，终有及泉之日。

他常教育儿子：“男儿以懦弱无刚为人生最大耻辱。”

我很赞赏这句话，儿子小时候，我在他的书桌前面的墙上粘贴一张A4纸，然后在上题写此话。不料数日后，看见老婆在下又加了一句：“很好！父子共勉！”可见人们都希望男人具有刚强之气。

现在许多人都痛斥“娘炮”之风盛行，慨叹“世风日下”。其实不然，就连两千多年前的孔夫子都叹息：“吾未见刚者。”可见刚者自古以来就很稀缺、珍贵。

刚与强相辅相生。我们熟知的一句话：““天行健，君子自强不息。”他写信给弟弟们说：“至于倔强二字，却不可少。功业文章，皆须有此二字贯注其中，否则柔靡不能成一事。”、“我们兄弟素有倔强之气，多秉自于母。”

但曾国藩反对一味倔强，不知变通。他说：”‘强’字原是美德，余前寄信，亦谓‘明’、‘强’二字断不可少。第‘强’字须从‘明’字做出，然后始终不可屈挠。若全不明白，一味横蛮，待他人折之以至理，证之以后效，又复俯首输服，则前强后弱，京师所谓瞎闹者也。

这句话很重要，倔强要从‘明’ 字做起，即“择善固执”。否则就是执迷不悟，一条道黑到底。比如历史上的王安石，强行变法，搞得天下民怨沸腾、怨声载道，仍不悔改，执拗到底，最终动摇大宋江山的根基。人送一外号：“拗相公”。关于王安石变法的评价，感兴趣的可看我的旧作：

说起倔强之气，最具典型的要数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。攻下天京门户——安庆之后，率领两万大军渡过长江，在湘江水师的配合下，一路斩关夺隘，直逼天京城外的雨花台。立即发扬“扎硬寨，打呆仗”的传统战法，开始与太平军死磕，太平军为保首都，先后出动几十万人马前来扑营、踏营，湘军死战不退，岿然不动。尽管此时湘军营中瘟疫流行，伤病员躺倒一半，曾国荃依然咬紧牙关，拒绝大哥的指示，解围退回江北，暂时休整，以备卷土重来。曾国藩眼见二弟坚守孤营，深恐重蹈湘军在三河镇孤军深入，以至全军覆没的覆辙。他在给九弟的信中说：

“余日内忧灼愤郁，寸心如焚，不复能细思大事。弟当打退援贼之后，精神可为一振，宜将全局细思。不如趁早退守芜湖金柱，弟独可以北岸为根本，弟两年所克城隘，独可自保。若不早为之所，后恐求退而不得。”

但九弟曾国荃就是不退，犹如一只猎犬，咬住猎物后，死不撒口。曾国藩无奈，只能从后勤保障上加大支持，并再三派人回湘乡招勇，围攻天京的湘军数量最终达到五万人。天京保卫战从同治元年开始，一直打到同治三年，时间长达二载。最终城内太平军弹尽粮绝，天京陷落。曾国荃大功告成。曾国藩狂喜庆幸之余，也不禁慨叹：“有志者事竟成！”

这种霸蛮、倔强之气，在湘军中成为一种风气，继而影响湖南一地的民众。

革命样板戏《沙家浜》，50、60后十分熟悉。很多人喜欢剧中“斗智”的经典唱腔。但我独喜剧中“暴风雨来了”那个片段。唱腔高亢激昂，嗓音嘹亮，独具京剧高腔之美。其中开头扮演郭建光的谭元寿有这么一段念白，字正腔圆：“毛主席教导我们：往往有这种情形，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，产生于‘再坚持一下’的努力之中。”然后剧情达到高潮，芦苇荡中，电闪雷鸣，风雷激荡，谭元寿首先独唱，京韵十足、高亢嘹亮，然后众人齐唱：“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，挺然屹立傲苍穹。八千里风暴吹不倒，九千个雷霆也难轰。烈日喷炎晒不死，严寒冰雪郁郁葱葱。那青松逢灾受难，经磨历劫。伤痕累累癍迹重重，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。蓬勃旺盛倔强峥嵘，崇高品德人称颂。俺十八个伤病员，要成为十八棵青松。”

歌声激荡、声震原野。歌词气势磅礴、将青松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特质描写的淋漓尽致，倔强精神跃然纸上。

毛泽东算得上霸蛮精神的践行者。万里长征，雪山草地，前有阻拦，后有追兵。千难万险之时，有人悲观提出：“红旗到底打得多久？”毛主席回答：“星星之火可以燎原。”终于到达陕北，迎来西安事变，国共合作，最终取得革命胜利。若没有霸蛮精神，再坚持一下的信念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。